《达摩的眼皮:一个茶叶起源故事的由来、传播与变异》,原刊于《近代史研究》2023年第6期,作者:宋时磊。
摘要:在有关茶叶起源的众多传说中,“达摩眼皮变茶树”的故事广为流传。然而,中国有关达摩的相关典籍中并没有这一传说的记载。经过考证发现,这个故事来自卡姆弗1728年出版的《日本史》。但在日本传世的文献典籍和绘画资料中,也没有记载这个故事。18世纪这个故事在西方有了早期传播,基本保持本初面貌,只有个别细节改编。19世纪英国在印度等殖民地发展茶叶产业并取得成功后,以英国为首的西方国家学者通过多种手法改写这个故事,将其塑造成印度是茶树原产地的依据。这一观点受到吴觉农等中国学者的批驳。“达摩眼皮变茶树”的故事在19世纪西方世界的变异,揭示了英国等先发国家崛起后利用学术主导权篡改历史、打压其他国家茶叶产业、服务本国贸易和殖民经济发展的话语逻辑。
关键词:达摩;茶叶起源;学术话语权;茶叶贸易;
中国向来有推古崇圣思想,往往将特定物品、职业、技术、思想的发明和创制追溯至某一先祖或圣人,如女娲作笙簧、无句作磬、仪狄造酒、奚仲作车、逢蒙作射等。(1)也就是说,创世神话之外,还有一套“创物”的传说谱系。(2)《考工记》将这一传统概括为“圣人作器”,“百工之事,皆圣人之作也”。(3)中国是世界上最早开发利用茶叶的国家,茶叶是由谁以怎样的方法发现的,在各种文献中有不同的记载,仍遵循了“圣人创物”的传统,广为传颂的是神农尝百草,“一日而遇七十毒,得茶以解之”。(4)除了“神农说”,还有“吴理真说”“诸葛亮说”“葛玄说”等。这些说法属神话故事和民间传说,与之相关的记载多是依据晚近的文献,而这些材料彼此抵牾,颇多疏漏。(5)以历史学的视野看,将茶叶起源归功于某一位先祖的说法,科学性、严谨性等都有所欠缺,史料疑点也颇多,难以作为信史来确认。根据目前的考古资料判断,中国开发和利用茶叶的历史可追溯至战国早期。(6)而从人类学、社会学或民俗学的角度看,将茶叶的发现归之于某一先祖和圣人的做法,是人类祖先崇拜集体无意识的一种外化和折射,同时也有着深厚的社会心理和现实土壤。(7)
在众多传说中,有一个传说将茶叶与达摩联系在一起,值得特别关注。据传佛教禅宗东土六祖初祖达摩为了祛除坐禅时的瞌睡,把自己的眼皮割下扔在地上,结果眼皮在地上生根发芽,长成了茶树。散文家林清玄在20世纪80年代发表的三篇文章《达摩茶杯》《抹茶的美学》《龙树的睫毛与达摩的眼皮》中,反复叙说了这个故事。(8)改革开放以来,随着传统文化的复兴和发展,茶与禅的密切关系受到各界关注,“茶禅一味”之说盛行。民俗学、茶文化等领域的学者以及宗教相关人士,亦将这一传说作为阐述和论证茶禅关系的一个重要素材,未加考辨和论证便广为使用、多次转录、反复颂扬,使这一传说流传甚广。(9)“达摩眼皮变茶树”的故事来自何处,是怎样流传开的,广为传播后如何被利用以及产生了怎样影响,这些问题鲜有学者深入关注和回答。实际上,19世纪“达摩眼皮变茶树”的故事在以英国为主的西方社会曾广为传播,一度被异化和改写,各界人士甚至将其作为重要论据,来推翻中国是世界茶叶起源国这一原本没有争议的事实。本文对这一过程详加剖析,借此揭示英国等先发国家利用学术主导权篡改历史、服务本土经济发展的话语逻辑。
一、 中国典籍中的达摩以及茶禅的结缘
我们首先需要查证“达摩眼皮变茶树”故事的起源。故事中的达摩指的是菩提达摩。据《大梵天王问佛决疑经》《景德传灯录》等记载,达摩是印度南天竺国香至王的第三子,禅宗西天二十八祖的最后一祖。他从天竺渡海来中国,传播佛教,晚年在洛阳东南的嵩山少林寺面壁,成为禅宗东土六祖的初祖。佛教虽然起源于印度,但印度本土原始宗教文献大多已散轶,只能从中国、日本等国家的典籍中探求。因此,“达摩眼皮变茶树”的故事可能首先出自中国的相关文献。547年,杨衒之所撰《洛阳伽蓝记》是中国最早记录达摩事迹的书籍。该书在描述永宁寺时提到菩提达摩:“时有西域沙门菩提达摩者,波斯国胡人也。起自荒裔,来游中土。见金盘炫日,光照云表,宝铎含风,响出天外;歌咏赞叹,实是神功。自云:年一百五十岁,历涉诸国,靡不周遍,而此寺精丽,阎浮所无也。极佛境界,亦未有此。口唱南无,合掌连日。”
另一记载达摩事迹的早期文献是645年道宣所撰《续高僧传》,书中不少内容涉及达摩,特别是第16卷《菩提达摩传》,专记达摩事迹。其文称:“菩提达摩,南天竺婆罗门种。神慧疏朗,闻皆晓悟。志存大乘,冥心虚寂。通微彻数,定学高之……初达宋境南越,末又北度至魏。随其所止,诲以禅教……自言年一百五十余岁。游化为务,不测于终。”
胡适曾甄别史料、剔除神话,审慎地考证了达摩可信的生平事迹。他认为上面三则材料的出现时间,禅宗还未大规模崛起,神化达摩、附会传说的意图还不明显,尚可作为史料来使用。8世纪晚期的《历代法宝记》有关达摩遇毒六次、因毒而死的记载已有附会倾向,至于《旧唐书·神秀传》《传法正宗记》《景德传灯录》《联灯会要》等所记达摩与梁武帝问答、折苇渡江、只履归西等神话,则是晚唐五代到宋朝禅宗玄谈、荒诞之说,是捏造的“话头”“机缘”,并没有史料价值。
最早记载达摩事迹的《洛阳伽蓝记》中,有两则与茶有关的故事。《洛阳伽蓝记》卷3《正觉寺》记王肃由齐奔魏后,不吃北方的羊肉及酪浆等食物,而是将南方的生活习惯带到北方,“常饭鲫鱼羹,渴饮茗汁。京师士子道肃一饮一斗,号为漏厄”。几年后,王肃与北魏孝文帝拓跋宏殿会时,吃食羊肉酪粥甚多,拓跋宏以之为奇,“谓肃曰:‘卿即中国之味也,羊肉何如鱼羹,茗饮何如酪浆?’肃对曰:‘……羊比齐鲁大邦,鱼比邾莒小国,唯茗不中,与酪作奴。’高祖大笑。……彭城王谓肃曰:‘卿不重齐鲁大邦,而爱邾莒小国。’肃对曰:‘乡曲所美,不得不好。’彭城王重谓曰:‘卿明日顾我,为卿设邾莒之食物,亦有酪奴。’”
其实,这一时期中国饮茶的文献记载已经比较丰富。一些诗词特别是地方志中都提到了茶叶,如《坤元录》《括地图》《吴兴记》《夷陵图经》《永嘉图经》《淮阴图经》《茶陵图经》等。诗人鲍照之妹鲍令晖刊行《香茗赋集》,惜今已佚。陆羽在《茶经·七之事》中,辑录了南北朝及以前与茶叶有关的多条文献。达摩来到中国的时间,《景德传灯录》记载是南朝梁普通八年(527),胡适考证应为南朝宋灭亡以前,约470年。
既然在中国典籍中并无达摩眼皮变茶树的记载,那么这个广泛流传的故事来自何处?中国民间文艺学家赵景深1928年在《小泉八云谈中国鬼》一文中,较早关注到该故事的来源,认为其源自英国汉学家谭勒(Nicholas Belfield Dennys)主编的《中国民俗学》(The Folklore of China)一书辑录的爱尔兰裔日本作家小泉八云(Patrick Lafcadio Hearn)的《茶树的传说》一文。为征集中国民俗研究素材,1872年谭勒在香港出版的《中国评论》杂志发布“中国民俗”征稿启事,并将征集到的文章汇集成书。
谭勒的《中国民俗学》一书确有一篇《茶叶起源传奇》(Legendary Origin of Tea),但他在文中明确指出,其依据的文献来源是荷兰人恩格尔伯特·卡姆弗(Engellert Kaempfer)的《日本史》,并附上了在中国担任领事的乔治·菲利普(George Phillips)提供的文本。
实际上,卡姆弗并非如谭勒所言是荷兰人,而是德国人,且是一名医生和博物学家。卡姆弗受荷兰东印度公司聘用担任船医,于1690年来到日本,之后成为荷兰东印度公司驻长崎商馆的医生。此后到1692年10月,卡姆弗曾两次陪同长崎商馆大班前往江户觐见幕府将军,其在路途中观察和记录了日本的历史、社会、政治、宗教情况以及当地的动植物,并绘制了若干插图。回到德国后,他在从医之余把大部分时间花在收集信息和编写书籍上。1712年,卡姆弗用荷兰语写作的《异国奇观》(Amoenitatum Exoticarum)出版。这本书的发行并不成功,但确立了卡姆弗在日本研究方面的声望。卡姆弗死后,英国医生兼收藏家、大英博物馆藏品创始人汉斯·斯隆爵士(Sir Hans Sloane)获得了卡姆弗用德语写作的《日本史》(The History of Japan)手稿,1727年由斯隆爵士的图书管理员、瑞士医生约翰·卡斯帕·舒彻(Johann Caspar Scheuchzer)将其译成英文出版,1728年又出版了另一个版本,随后在1729年还出版了法语和荷兰语译本,故该书在欧洲流传甚广。《日本史》对日本动植物、政治、宗教、社会制度,以及长崎、江户和其他一些城市的景观等,都有详细描述并附有插图。这是较早向西方人相对全面和准确介绍日本历史的书籍。在日本闭关锁国时期,该书是西方读者了解日本的主要信息来源,塑造了一代欧洲知识分子的日本观,被认为是早期日本研究最重要著作之一。在这本书的附录中,卡姆弗详细记录了日本较有特色的茶叶、纸张制作、针灸等内容。附录的首章便是对日本茶叶自然史的研究以及对茶叶的栽培、生长、制作和使用的描述,其中在日本茶叶自然史部分,卡姆弗详细记载了达摩与茶树的起源:
茶是达摩眉毛的象征,达摩是佛教中一位著名的圣人。在这里插入此人的历史不是不恰当的,不仅仅因为它是令人愉悦的和独特的,主要是因为它可被用来确定该植物(据日本人所说)首次被使用的时间。达摩是印度香至王第三子。同印度佛教创始人释迦牟尼一样,他是一个神圣而虔诚的人……公元519年,达摩到达中国:他的目的是让这个人口众多的帝国居民认识佛祖,并向他们传播他的佛法和宗教,让佛法成为唯一真正能带领他们获得拯救的正途。他不仅在教义上努力使自己对人类有用,为佛祖所喜悦;他走得还更远,通过一种苦行的、可仿效的生活——使自己遭受恶劣天气的伤害,惩罚和折磨自己的身体,抑制自己的思想激情——来追求神圣的恩典。他只以蔬菜为生,并认为这是最高的神圣境界,在不间断的顿悟中度过日日夜夜,沉思佛的存在。他认为,让身体苦修、把心灵完全持续地奉献给佛祖,是人性所能达到的最真诚的忏悔和最卓越的完美境界。经过持续多年的不眠,他最终困乏于劳累和禁食而陷入沉睡。第二天早晨醒来时,他意识到违背了自己的誓言,内心悲伤,他决定虔诚忏悔。
为了避免类似事件再次发生,他就把他那作为犯罪工具和仆从的两道眉毛切掉,扔在了地上。第二天,他又回到那个地方,在那里看到发生了奇妙变化,每条眉毛都变成了一丛灌木,而这一灌木现在叫作“茶”。它的优点和用途在当时还不为世人所知,就像植物本身一样。达摩吃了这种植物的叶子(是新鲜的,还是煮过的,未可知),惊讶地发现,一种不同寻常的喜悦和快乐充盈了他的胸膛,他的头脑有了追求神圣冥想的新的力量和活力。他立即向众多弟子宣告这一不寻常的事件和茶叶的独特功能,并教授茶叶的使用方法。人们就这样开始使用茶叶,正如日本人所声称的那样,这种独特的植物,其无与伦比的美德怎样颂扬都不为过。因此同样地,既然广博的语言中还没有赋予其指称,所以有人认为可以用“达摩的眉毛”来恰当表达它。
卡姆弗称,“达摩眉毛变茶树”的故事来自日本,这是日本人所说的茶叶被人类首次利用的记载。文中所称达摩是“印度香至王第三子”、西天第二十八祖等,在宋代的《景德传灯录》《五灯会元》《佛祖统纪》文献中有类似表述;文中记录达摩到达中国的时间是519年,要早于《碧岩录》的普通元年(520)、《景德传灯录》的普通八年(527),与中国文献典籍记载的时间略有出入。但这些典籍没有“达摩眉毛变茶树”的传说。这就需要进一步查证日本的文献是怎样记录达摩,以及是否有该故事的原型。
日本最早记载达摩事迹的是日本僧人最澄(804—805年入唐),他从中国带回了众多佛教典籍,也带回了中国的茶种,致力于茶叶和茶文化在日本贵族和僧侣阶层的传播。
谨案《传法记》云:……达磨[摩]大师……渡来此土,初至梁国。武帝迎就殿内,问云:“朕广造寺度人,写经铸像,有何功德?”达磨[摩]大师答云:“无功德。”武帝问曰:“以何无功德?”达磨[摩]大师云:“此是有为之事,不是实功德。”不称帝情,遂发遣劳过。大师杖锡,行至嵩山,逢见慧可,志求胜法,遂乃付嘱佛法矣。
《内证佛法相承血脉谱》所记载的达摩事迹转录自中国典籍,并非日本的文献所出。日本另一记载达摩事迹的早期典籍是《今昔物语集》,该书是日本最具有代表性的传说故事集,成书于平安时代后期的1120年左右。与达摩有关的传说见于该书卷4天竺部第9话“天竺陀楼摩和尚路遇修行僧的故事”,“陀楼摩”即达摩。这一话由两个故事构成,前四段出自《法苑珠林》,五段以后出处不详,其中记录一个比丘终年不寝,却因睡魔夺走了他修菩提涅槃之果的七行。
最早将达摩与日本本土联系在一起的典籍,应是日本临济宗(禅宗的五个主要流派之一)东福寺僧人虎关师炼1322年撰写成书的《元亨释书》。该书收录了552年佛教从百济传入日本到镰仓后期700余年的日本佛学文献资料,在该书的僧俗传记中有《南天竺菩提达摩》一文,说的是达摩圆寂后,东渡日本与圣德太子相遇的传说:推古天皇二十一年(613),圣德太子前往大和国的片冈,遇到了一位饥民。圣德太子施以饮食,并脱衣馈赠。但这位饥民最终还是死去,太子就埋葬了他:“居数日,太子语侍臣曰:‘乡葬饿者非凡,必真人也。’使使开圹,而所赐之衣在棺上,余无所有。太子便取其衣且自服之。时人曰:‘惟圣知圣信之矣哉。’其太子之所筑墓,今尚在焉。俗呼其地号‘达磨[摩]坟’。”
其实,这个故事并不是虎关师炼凭空杜撰,而是有所凭依。杜朏所撰《传法宝纪》(成书于716—732)较早记载了这个故事的原型:“其日东魏史宋云,自西来于葱岭,逢大师西还,谓汝国君今日死。云因问法师门所归,对曰:‘后四十年,当有汉道人流传耳。’门人闻之发视,乃见空棺焉。”
日本镰仓时代,僧人荣西曾两度到中国参禅,他把中国禅宗的临济宗引介到日本,成为该宗派的日本初祖;他还将宋代点茶带回日本,著《吃茶养生记》,成为日本茶道的开创者。其后,荣西等人将禅宗和茶结合,并经过村田珠光、武野绍鸥、千利休等人的发扬和千宗旦等人的努力,日本室町时代形成了“茶禅一味”的茶道思想。
根据松村武雄编“世界神话传说大系”第15辑《印度尼西亚、越南的神话传说》中达摩与茶的故事,日本西南大学水城满里世、宫崎克则猜测,卡姆弗的信息来源于东南亚或印度。因为卡姆弗是经由波斯、印度、巴达维亚、暹罗来到日本,回国时又顺道去过巴达维亚,故可能是在日本以外的地方看到关于达摩和茶的传说。
卡姆弗不仅提供了上述文字记载,还附上了达摩的一幅图片,呈现的是达摩“一苇渡江”的场景(见图1)。这个故事的早期版本来自《传法记》。《传法记》记载,达摩在与梁武帝对话后,受到梁武帝的责罚,但《传法记》中尚未有“一苇渡江”的内容。《历代法宝记》《景德传灯录》等佛教典籍被不断改编和演绎,这个结尾就有了多个版本。其中流传最广的一个是:达摩与梁武帝言语不契,遂不辞而别。梁武帝悔之,遂派人骑骡追赶,待追到幕府山时,因两边山峰突然闭合,一行人被夹在两峰之间。而达摩这时已走到长江边,见有人赶来,信手折一支芦苇,掷于江中,脚踏芦苇渡江,最终前往少林寺面壁,修成正果,成为禅宗东土六祖的初祖。从内容上,这个故事荒诞不经,显然是佛教传教者为强化达摩的神通,感召信众信仰而编造的故事,并非确有其事。然而,文人和信众却颇信奉此种传奇,唐代已在传说达摩渡江之地长芦(今南京)创建了禅院,李白、苏轼等人都在此地留有诗歌,画家和雕塑家们同样热衷于以此为素材,创作了多幅与达摩渡芦有关的艺术作品,宋代诗人陈起、何梦桂、刘克庄等还写下多首诗歌,歌咏这些记载达摩神迹的画作。卡姆弗临摹的这幅画作,达摩身体朝左,脸朝正前方,脚踩芦苇。从图像史角度看,在构图上与当时中国、韩国、日本等流行的达摩“一苇渡江”图保持了一致。绘图上虽然使用了欧洲常见的素描法,但在艺术风格上带有江户时代日本绘画特征,应该是当时日本“达摩渡江”画作的临摹。
三、 达摩眼皮的故事在欧洲的早期传播
在日本,茶与佛教的关系密切,佛教故事中虽有达摩割眼皮的类似记载,但前者与达摩在文献上没有关联,后者与茶未有交集,故目前还无法查证达摩眼皮变茶树故事的确切来源。可以肯定的是,卡姆弗在日本看到了与达摩相关的绘画作品,并在与日本人的接触中听说了这个故事,这应是其记载的素材和来源。然而,该故事是不符合史实的,无论是中国的文献记载还是考古资料都表明,在达摩来华之前,中国早已在开发和利用茶叶。达摩割眼皮的故事是后人编造和杜撰的产物,与达摩“只履西归”等传说有相似的出发逻辑和演进路径,为的是增加佛教的神秘性以吸引信徒,同时也平添了茶树起源的故事性和趣味性。
18世纪,卡姆弗的记载在欧洲已经有一定程度的传播。当时居住在荷兰阿姆斯特丹的法国画家、书籍插图画家伯纳德·皮卡尔(Bernard Picart)对世界各国的宗教文化有浓厚兴趣,从1720年起他与简-弗雷德里克·伯纳德(Jean-Frédéric Bernard)合作,从比较的视角“尽可能客观真实地记录世界上各种各样的宗教仪式和信仰”,撰写著作《世界各国人民的宗教仪式和仪式》。他首次注意到卡姆弗有关达摩眉毛变茶树故事的记载,并把这个素材放在《日本诸神》(The Gods of Japan)的章节之下,视之为一个日本故事。
1750年,南苏格兰医生托马斯·肖特(Thomas Short)发表了《论茶、糖、牛奶、酿酒、烈酒、潘趣酒、烟草》一书,在第五章“茶叶的商业史”中辑录了卡姆弗所收罗的故事,并增加了欧洲的视角和元素,在细节上也做了修改。他说,印度人至少1200年前就在使用茶树叶的浸出物,而这归功于达摩。他将达摩修禅的过程做了基督教式的解读,进一步突出了达摩割掉眉毛的虔诚性和神圣性;虚化或者说淡化了故事发生的空间,也没有像卡姆弗那样明确点明达摩与茶树的故事发生在中国。最后,托马斯·肖特说,这个寓言无论看起来多么荒诞不经,但表明:第一,茶叶有悠久的使用历史,享受巨大的尊崇;第二,它通过对眼睛的干扰发挥作用;第三,它对克服乏味无趣、昏昏欲睡、疲劳倦怠,裨益良多。在讲评述了“达摩眉毛变茶树”的故事后,托马斯·肖特转而详细介绍了荷兰、英国和东印度公司茶叶贸易发展的历史。也就是说,他将这个故事放在商业史的总体叙述脉络和知识谱系中呈现,看重的是茶叶商业价值的早期发现和利用。
总体看,这个故事在18世纪欧洲的传播有三个特点。第一,只是初步传播,影响范围比较有限;第二,故事基本转述自卡姆弗的著作,保持了原有的完整性,在达摩割下的身体部位、故事发生的背景等方面有了初步改动,让故事显得更加合理,或者是为叙事方便而有所省略;第三,对这个故事感兴趣的,最初为宗教学家,之后医生、植物学家等多有关注。他们在讲述该故事时,侧重茶叶的植物类属和起源、对人类的生理功能和作用及其经济价值。也就是说,西方作者聚焦这个故事时,更多是将其放在植物学、医学和商业等学科的视野之下。
18世纪,中日两个核心茶叶产茶国都处于相对封闭状态。外国人士进入茶叶原产地调查困难重重,故他们对茶叶的知识和技术了解尚不深入。即便是阿尔斯通·查理斯已经了解到红茶(bohea tea)和绿茶的区别只是土壤、采摘时节、揉捻等方面的不同,但他尚不能确信而称:“最近我听说,出产绿茶的植物与制作红茶的植物并不相同。”
茶叶消费的增长带动了贸易的发展。斯当东的《英使谒见乾隆纪实》中提供了英国东印度公司职员理查德森(Richardson)的一份关于英国茶叶消费人口、消费量、茶税和贸易等方面的统计和推算材料。据他统计,1772—1780年所有船只每年从中国运回欧洲的茶叶数量在1600万磅到2200万磅之间波动,9年间平均占英国贸易量的42%左右。
19世纪以后,英国迫切需要解决因茶叶进口所导致的逆差以及茶叶供应受制于中国的问题。鸦片战争前,中国几乎是世界上唯一的茶叶供应国,从1757年起清政府采取了一口通商政策,只允许洋行在特定时间、在广州城外的特定区域,与官方特许经营商十三行开展贸易。英国等西方国家茶叶需求量甚大,而中国对外国商品的需求相对有限,于是中国经常处于贸易顺差地位。为了改变这种状况,最初英国采取了两种策略。一是向清政府不断施压,要求中国开放更多通商口岸,实现贸易自由化,以扩大其商品在中国的销售。英国派出马戛尔尼使团访华是代表性事件,从使团的记录中可以看出,英国对中英茶叶贸易格外看重,分析详 尽。
在短期内无法迫使中国开放口岸、实现自由通商的背景下,英国遂采取外部替代策略,即寻找新的茶叶生产基地。英国的植物学家和科学家曾试图在英国本土种植茶叶,终因气候不适宜、茶树大多病死而宣告失败。随后,英国将目光转移到了海外殖民地。18世纪晚期到19世纪初,英国植物学家约瑟夫·班克斯(Joseph Banks)、英属印度总督沃伦·黑斯廷斯(Warren Hastings)与军官罗伯特·凯特(Robert Kyd)等倡议在印度种茶。
中国茶叶经由荷兰、英国等传入欧洲,在19世纪以前西方普遍认为茶叶起源于中国。影响最大的观点出自植物学家林奈于1753年出版的《植物种志》,该书将茶叶的拉丁文命名为Thea sinensis(山茶属中国种),并说茶树有六片花瓣、九片花瓣两类。
1824年在印度发现野生大茶树后,植物学家需要回答阿萨姆本土茶树与中国茶树在品种、品质上的关系问题,还要论证英属印度是否适合种茶,以及种植本土茶还是中国茶的问题。在茶树的品种方面,一批植物学家着手修正早先认可茶叶起源于中国的命名方式。最初发现的阿萨姆野生茶树被戴维·斯考特(David Scott)送给了加尔各答植物园的纳萨尼尔·瓦立池(Nathaniel Wallich),瓦立池将其命名为“苏格兰山茶”(Camellia scottiana),但未能以一种可接受的方式发表这个名称。1840年代,用拉丁文Thea assamica命名阿萨姆茶已经比较普遍,使用者有简·范·吉尔特·皮埃尔(Jean Van Geert Père)、乔治·罗狄吉斯(George Loddiges)、古斯塔夫·海因霍尔德(Gustav Heynhold)、菲利普·弗朗兹·冯·西博尔德(Philipp Franz von Siebold)、约翰·怀特·马斯特斯(John White Masters)等园艺家、植物学家、收藏家和旅行家等。这些热衷命名阿萨姆茶的学者,有很大一部分是印度本土茶业发展的积极倡导者。如瓦立池在1832年便向英国下议院印度事务委员会提交了一份报告,建议在喜马拉雅山脉的古门(Kemaon)、加瓦尔(Gurhwal)和苏末尔(Sirmore)地区种植茶叶。另一鼓吹在印度植茶、命名阿萨姆茶且产生很大影响的,是印度萨哈兰普尔植物园的主管约翰·福布斯·罗伊尔(John Forbes Royle),1827年他在给殖民政府的报告中,为英属印度种植茶叶提供理论和科学上的支持;1831年他在给印度总督威廉·本廷克提交的报告中,反复强调要在印度部分的喜马拉雅山脉种茶
印度野生大茶树发现后,英国加速推进在印度种植茶叶。1824—1839年,英国植物学家在鉴定、考察阿萨姆野生茶树的同时,又积极从中国引种茶籽、茶树,雇用中国茶工,开展试验和试制工作;1839—1852年是印度阿萨姆地区茶叶产业的初期阶段,以阿萨姆公司为代表的开拓者探索出一条商业化道路;1853—1860年,众多英国投资者和公司在印度开发茶叶种植园,茶园面积和茶叶产量急剧扩张,丰厚的利润吸引了更多投资者进入;在1860—1867年出现了“茶叶狂热”(Tea Mania),印度茶产业迎来爆发式增长,但过度投资,泡沫严重,一度出现“茶叶恐慌”;经过英属印度政府的调整,19世纪70年代以后,印度茶业进入稳定的高速增长期。英国长期消费中国茶,1860年从中国进口7800万磅茶叶(有部分复出口到美国等),但此后英国逐渐用印度和锡兰茶叶替代中国茶叶,到1905年英国茶叶消费量为2.6亿磅,但中国茶叶只占其市场份额的2%。
在这一时代背景下,经由卡姆弗的记录和介绍,进入欧洲的知识体系的“达摩眼皮变茶树”的故事,不再是18世纪转录或者是当作传说简单提及的情形,相关学者和各方力量开始正视这个传说,在新的历史文化语境中进行重新改编和进一步变形。19世纪以后,记录“达摩眼皮变茶树”故事的报纸和杂志迅速增多,数量十分可观。英语、荷兰语、法语、德语和西班牙语等典籍,基于各自的立场和出发点,不同程度地使用了这个故 事。
其一,模糊、隐匿或改变故事来源,即不注明材料和文献出处,或者是对故事来源做模糊化处理,将其转换为一个印度故事。
一般来说,文献征引要注明出处,即便是为了行文和阅读的方便,不直接标明出处,也应在内容上与所引文献保持基本一致,这是一种应有的写作规范,在科学和学术著作中更应如此。当然,写作无法实现每一处都征引原始文献,有时需要使用间接或二手材料,但也不能改变文献资料的本意,更不能无中生有,凭空杜撰。19世纪欧洲文献记载达摩和茶的故事时,呈现出隐匿或改变故事来源的趋势,将其诉说为一个印度故事。1826年,英国植物学家艾丽莎·里德(Eliza P. Reid)在《植物学的历史与文献》一书中声称:“茶的起源与印度人有关。印度国王的儿子达摩过着极度孤独的生活,把时间都花在了研究上。他在花园里沉思了一整夜,直到拂晓。一天晚上,他发现自己几乎要睡着了,撕下他的眼皮,扔在地上,地上立刻长出了一棵茶 树。”
其二,改变重要信息和细节,即通过一些局部内容的改变来掩盖故事的本初样貌。
艾丽莎·里德说:“达摩有一根神奇的芦苇,带着它横渡大海。”
其三,利用多重手法,声称茶叶起源于印度。
从19世纪50年代起,伦敦大学学院的首位植物学教授约翰·林德利、切尔西植物园园长托马斯·莫尔(Thomas Moore)以及众多一流植物学家联合编写《植物宝鉴:一部广受欢迎的植物王国辞典》。这部影响甚广的辞典毫不掩饰地直接声明:“就像人类长期培育的其他物种一样,茶树的原产地不能确定。迄今为止,唯一发现野生茶的地区是印度的上阿萨姆;尽管茶叶已种植了几个世纪,却还没有广为接受。英国植物学旅行者展开了彻底的探索,以便证明茶叶不是中国这一庞然帝国的特有物种。然而,日本的一个传统认为,茶叶是在6世纪访问中国的一位印度佛教僧侣从印度带到中国的,这支持了茶叶起源于印度的猜测。”
总体看,19世纪中后期“达摩眼皮变茶树”故事变异和改写的手法进一步升级,变成诡辩式的论证,借以为印度茶业的发展鼓与呼。这在塞缪尔·拜尔顿(Samuel Baildon)1882年所著的《印度茶业》中体现得最为彻底。拜尔顿是一名在印度长期从事茶叶产业的英国人。一家伦敦茶叶经纪商业公司曾跟他联系,急需了解印度茶叶产业情况。之后,《钱伯斯百科全书》创始人钱伯斯兄弟
拜尔顿的观点看似荒诞不经,实际上是19世纪30年代起西方植物学家学术话语塑造的结果,正如约翰·福布斯·罗伊尔说:“在喜马拉雅山麓栽培茶树的实用性的观点不是偶然的,而是深思熟虑的信念的结果。”
拜尔顿在其著作的序言中,对写作该书的用意直言不讳:“为了努力证明茶树生长在印度而不是中国,我知道我写的东西本身对印度茶业没有任何实质的好处。但当今时代本质上是一个研究发现的时代,如果印度能被证明——我希望我已经证明了这一点——是茶树的故乡,那么印度的种植者将有一个强有力的基础,在此基础上合理地宣扬他们的产品的优越性。我想,如果我说我所写的茶叶行业需要一切对它有利的言语,那这并不是在暗示它的软弱。它还只是一个孩子,在与中国巨人抗争;但幸运的是,按照自然规律,巨人会比精力充沛的孩子先死。”
以英国为首的欧美学界利用“达摩眼皮变茶树”的虚妄传说,凭借其学术话语权扭曲事实、强行论证的一套茶叶起源学说,让有识之士颇感愤慨。现代民族国家的建立,培育和催生了科学家的民族感情和爱国意识,在一些后发的殖民地或半殖民地国家中表现尤为强烈。民国初期,在日本留学的吴觉农发现,日本人都在附会英美的言论,怀疑中国本土无茶,甚至进一步演绎称茶叶起源于日本。这让吴觉农万分痛心,他决定搜集资料,彻底批判茶叶印度起源论。1923年在《中华农学会报》第37期的“学艺”栏目,吴觉农发表了代表性论文《茶树原产地考》,举出各种有力证据,系统驳斥这一无稽之谈。其中他也注意到卡姆弗的这个记载:“当日本的德川时代,荷兰人初来东方通商,当时有一位叫金灰氏(Engellert Kaempfer)也随了瑞典的使臣同到日本,他总算是研究东洋的历史,最早的一位先生了。他归国后,曾著了一册金灰氏的日本史(Kaempfer's History of Japan),这一部历史总算在欧洲要算非常名贵的,就是法国孟德斯鸠氏的《万法精理》(L'esprit des lois)中,论日本的法制时,也引用其说。但是内容里边当然有许多怪诞不经的传说,这是在不通方言,不谙国情,而且在锁国主义的时代中,当然应该有的事情。但是称印度茶为‘Our Tea’的英国人,就拿了做无上的证据,视为印度茶叶原产的绝好的根据了。”
在中国与达摩有关的佛教典籍中,并无达摩眼皮变茶的相关记载;在达摩之前,茶叶在中国特别是中国南方已经广泛栽培和饮用,无论是历史文献还是当今的考古资料,都可以充分证明。“达摩眼皮变茶树”的故事在日本有一定的原型基础,但目前尚无法查证到具体的文献记录。在江户时代,这个故事可能在口头流传,被卡姆弗听到并写入他那部在西方影响颇大的著作《日本史》。这个故事与真实历史相去甚远,本属荒诞不经之言,但19世纪英国在印度发现野生大茶树、发展本土茶叶产业后,以英国为主体的西方各界学者主动为印度茶叶产业张目,多次对这个故事进行改编,或改变其来源,或疏漏其中的关键细节,甚至将其作为一个确凿的史料,来证明印度是茶叶的原产地,变更茶叶起源于中国这一原本在西方已被普遍认可的观点。实际上,塞缪尔·拜尔顿在著述《印度茶业》一书时,查阅了卡姆弗的原始记载,但他并不关注其史料本身,而是利用这个故事强行论证茶叶起源于印度。当然,西方仍不乏客观公正的清醒之士,他们驳斥了这种篡改史实和伪造的言论,如美国学者约瑟夫·沃尔什在《茶叶:历史与神秘》一书中,反复申述中国是无可争议的“茶之国”。他说:“考虑到这一切,在目前的情况下,某些英国作家企图宣称其他国家是‘茶的故乡’,就像企图用阿美利哥代替哥伦布,或用培根代替莎士比亚一样,是徒劳而荒谬的。中国不仅是茶的原产地,而且中国茶是唯一的真茶,在构成和区分茶的每一种特性和品质上都超过了其他所有国家,并且无与伦比特性是其他已栽培或已知的品种付之阙如的。”
斯坦福大学历史系隆达·施宾格(Londa Schiebinger)曾使用“无知学”的概念,探讨了金凤花等植物在跨国传播时所出现的知识接受缺失问题,经济、政治和文化等多重因素抗衡是产生无知的根源,用拉丁文为植物命名是“语言帝国主义”的体现。
在当今文化复兴的大潮中,一些论者为了论证“茶禅一味”起源于中国而非日本,努力挖掘文献记载,寻找相关中国茶、禅结合的证据材料。为了说明茶、禅的传奇性和神秘性,部分学者未对“达摩眼皮变茶树”故事的背景和发展脉络进行考辨,就反复记述这一故事,甚至将其作为美谈,传颂不断。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一带一路’视野下的西南茶马古道文献资料整理与遗产保护研究”( 20&ZD229) 的中期成果。
感谢匿名审稿专家细致和专业的指导意见,以及中国社会科学院沈冬梅研究员、中国人民大学李萍教授、日本东海大学顾雯教授、武汉大学刘礼堂教授等专家的帮助。